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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神荼,你……你怎会……”
一边摘下斗笠,一边将语无伦次的安岩拉开,神荼微微俯下身子,盯着安岩的眼睛问:“出去做什么。”
看来是误会她乱跑了。安岩忙答道:“找你!一个人睡不安生……”
神荼微愣,沉默片刻,刚要开口,被安岩抢了先。
“谢谢你特意守在外面,但我不会领这个情,你、你不能浪费了小猪的银子!”
“……”
“你回去吧。我会去找你的。”
安岩说完挠了挠头发,自己都转不过来自己这个思维,鼓着嘴竟然又气起来了。
神荼把斗笠放在桌上,脱了外衣,抱起双臂站在桌边,不发一言。
安岩正愤愤地纠着自己衣角,突然把刚刚披上的衣服拽了下来,看了神荼一眼,绕过她,走向床榻。
神荼仍然立在桌边。
“你一点也没听懂我的话……”安岩叹着气的声音。
“你叫我回去。”神荼答。
“不,上一句。”
“浪费银子。”
“……呃,再上一句。”
安岩在榻上翻身,睁眼一看,神荼竟已悄无声息地站在床前,唇角轻翘着,烛灯下更显苍幽的蓝色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她。
“我在这里。”神荼柔声道,“睡吧。”
安岩心里一动,往里挪了挪身子,匆忙地闭上眼睛,仿佛这样就感受不到鼓鸣般跳动的心脏。
夜里微冷,却是一夜无梦。
第二天清早,安岩刚刚收拾好了自己,木门便被轻轻敲响。她与神荼对视一眼,极有默契地走向门口,而神荼脚步一转,往内间去了。
“小猪?”安岩边开门边道了声早。
江小猪急急火火地问:“哎呀,安岩姑娘,你看到沈公子没有?他房里怎么像是没进过人的?”
“嗯……先前他托人来送了信,说出门有事,辰时三刻回来。”
心急如焚的小胖子这才松了一口气,倚着门框道:“那不打扰姑娘你了噻……”
“等等,”安岩伸手抵住门,反身取了弓箭回来,“这附近可有宽敞的地方?”
江小猪明白她这是要出去早练的意思,忙点头:“有的有的,离锁龙井不远。我这带姑娘去?”
“麻烦你了。”安岩将弓和箭筒背在身后,关门前瞄了眼屋内,竟看到已变装成沈公子的神荼走出内间,正对着渐渐合拢的门缝眯了眯眼睛。她心道神荼还真是技高人胆大,当真不怕被江小猪看出端倪。接着她勾起嘴角,眨了两下眼睛,关严了房门。
她可没有跟神荼事先说好出门早练的事情。就当是她开了个玩笑好了。
安岩想来就好笑,神荼若是在屋里发了愣,可就好玩儿了。想不到竟有这么一天,她也能将神荼捉弄了去。
江小猪先行带路下楼,趁他们还没走远,安岩眼睛一转,故意扬声道:“对了小猪,你不用那么客气,起码对我不用!叫我安岩就好了!”
“诶?”江小猪停步转身,一撇嘴,竟是有些犹豫,“这……不太好吧?沈公子不介意啊?”
安岩琢磨了一会儿他的话,恍然大悟,忙摆着手解释:“你、你误会了!沈公子,沈公子跟我只不过是远房表亲罢了,此番同行,家里要他护着我点儿。”
“嗯……”江小猪点着头,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,“沈公子虽在江湖上出名,但口不能言,所以他家里的事啊,估计没几个人知道。嘿,安姑娘……不是,安岩,要不——”
安岩窃笑着躲了躲,颇为得意地越过江小猪下了楼,蹦蹦跳跳好像兴奋极了,箭筒里的羽箭上下晃着发出响声,筒侧又跟裹着麻布的弓撞来撞去。她向身后只留了一句:“就——不告诉你!”
“哎!你等等我……”
沈公子模样的神荼靠在窗边目送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客栈走远,俊眉微挑,径直走到桌边坐下,伸手斟了杯茶。壶里的茶水早已凉透了,她蘸着茶在木桌上以指画出一个龙形的图案来。
贪玩的少女,和终于寻得的郁垒。
神荼垂眼,望着那个图案许久,突然伸手抹成了辨识不出的水渍。
茶会慢慢变冷,人亦难长久地留在身边。
再说出门的两人,江小猪自道闲来无事,留下帮安岩摆桩。
安岩正将第二支羽箭搭上弓弦,拉弓,闭起了一侧眼睛瞄准。她的姿势张弛有度,拉弓的力道也满够,江小猪看了这架势便连声赞叹,安岩叫他安静,才停了吹捧。
羽箭破风而去,正中靶心。安岩不理会江小猪拍红了手,失了兴致一样地找了块磐石坐下,脚尖玩着颗小石子。
“小猪,你告诉我点沈公子的事呗。”
江小猪看了她一眼:“我能知道多少事啊……你你你,你不会是打探我口风吧?我可没说过一句对沈公子不敬的话!试问在这江湖上混的,敬他的人那么多,谁敢风言风语?”
认识神荼之前,我可是对沈公子此人一概不知啊。不要以为我跟他很熟。安岩心道。
她又道:“那……如果有一天,突然有人告诉你,沈公子并非你所见的样子……你会怎么想啊?”
江小猪哼哼一声,在她对面坐下来,扬起下巴,趾高气扬地说:“就凭沈公子的人品,我保证,就算他是个断袖——不,就算他是个女人,也没人敢说一个不字!”
安岩愣了一下,干笑道:“是、是啊……他人的确不错。”
“哎,到我问你了。”江小猪摆了摆手,“你成天跟沈公子待在一块儿,怎么交流的啊?”
总算可以说些实话了。安岩长出一口气,无奈道:“他哪有话跟我说,有话,我说,他听着。必须说的话,他会写下来。”
“这样啊。那还挺无聊的,我同情你。往后几日啊,在锁龙井你就有我可以说话了。”
“嗯,我也这么想。”安岩点头,“说起来……你家在这座城吗?这里叫什么来着?”
“你进城的时候就不会抬头看两眼!这儿叫梓川,记住了没?”江小猪皱着眉抱起双臂,很是不满地数落道,“你真是个瓜娃子嗦!怪不得沈公子不愿跟你说话。”
安岩再如何迟钝也听得出自己被骂了,当即两眼一瞪,捡了块小石头扔了过去,正砸中江小猪的脑袋。
“嘿!你还……哇!你别砸了!啊!姑娘家的怎么粗鲁至此!我、我真是对你,刮目相看!嗷!停手,快停手!”
“哼。”安岩拍了拍手上的灰,随意地提了支箭过来,羽尾对着正揉脑袋的江小猪,特意压低了声音道,“姑娘我自从被绑出家门,就没怕过你们这些江湖人!姑娘怎么了?刚刚射箭的也是我,夸得巧舌如簧的不是你了?”
江小猪两手握了那羽箭,摆出一张笑脸:“息怒息怒。你说说,你叫我小猪,我叫你安岩,咱俩可是平起平坐的关系。能留在沈公子身边的姑娘定不是普通的姑娘,我对你刮目相看是真的,你不能辜负我一片真心啊!”
安岩点点头,沉默了一会儿,低着头好像在思索什么。江小猪看来看去,不明白,直接就问了出来:“你发什么呆?”
安岩眼睛一亮:“我知道了,你是巴蜀的口音!”
不等江小猪开口,她又追问道:“你对边外的事有没有了解?认不认识一个叫丰绅殷德的人?”
江小猪想了一会儿,摇头,道:“怎么?你跟那个人有仇啊?”
“没错!”安岩说着从衣兜里抽出折扇,在空中比划了两下,直指着江小猪的领口,“他把我绑到瑞秋他们所在的那座路州城,还差点杀了我!”
江小猪惊讶地张开了嘴,话还没说出来,只觉一阵地动天摇,正四处瞧着发生了什么,突然被猛地一拽,身子一轻,再看清东西的时候,发现自己趴在地上,身前除了安岩,多了一双棕褐色的靴鞋。顺着向上看去,便与神色淡漠的沈公子对上了视线,吓得他赶忙跳了起来。
安岩似乎才被沈公子放开腰身,关切地问他:“你没事吧?”
江小猪拍了拍身上的灰土:“发生什么了?”
沈公子手上凭空多了把短剑,微微俯身,在沙土地上写字。安岩一看,确是先前神荼用的那把奇形怪状的木剑。
江小猪读道:“龙啸——娘啊,难道是锁龙井下面的龙?!”
沈公子稍稍颔首。
“什么?龙?!”安岩俨然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。
沈公子又写道:有异,提前进入锁龙井。
安岩抬头问道:“现在吗?”
沈公子再次颔首。接着两人齐齐地看向江小猪,明摆着要他带路。
“好、好吧……跟我来。”
穿过杂草丛生的小林,立在三人面前的是一块石碑,上书锁龙井。
“从哪儿进去?怎么看着像个墓?”
江小猪没理会安岩的疑问,蹲下身来,伸手在石碑后面按了几下,碑后五步之外的地方,倏地不断地震颤起来。江小猪许是习惯了,身体没有太大摇晃,安岩则站不稳,被身边的沈公子拉了一把。
“就是这里。”江小猪冲他们挥了挥手,“鬼城之所以叫鬼城,其中一个原因便是——入口为墓。”
安岩跟在他后面,从入口进入墓穴后走过了曲里拐弯的道路,入口的光便越来越暗。她心里发怵,多问了一句:“那锁龙井为什么叫锁龙井?”
江小猪耸耸肩,在自己身上大兜小兜地翻找着什么,一边回答了安岩的问题:“因为锁着龙?哈哈哈。”
“你竟还笑得出来!”安岩不满道,“有灯火吗?太暗了……”
“有的有的。我这正要拿。”江小猪好不容易摸出一盏风灯,又掏出打火石点了火,视野顿时开阔了许多。
“你这灯没问题吧?可别阴风一吹就灭了。”安岩不放心地问。
“哎呀你就安心吧,这灯啊,普通的风是吹不灭的!”
三人沉默地又行进了一段距离,江小猪提灯打头,沈公子殿后,而安岩被夹在中间。纵然处在一个安全的位置,她还是控制不住地地方墓道阴森的环境,心跳如擂鼓,好像就响在耳边。
过了一会儿,豁然开朗,入目是一道铁栅栏,好像防着什么东西,更远处隐约有灯火闪现。安岩猜测是在某一个节点,江小猪带着他们拐向了另一条路,不然,墓里该有棺椁才对。
“这里可不能多待。”江小猪幽幽地说,“再往前走,就不是阳界了。”
安岩回忆着从前看过的杂书:“忘川河和……孟婆汤?”
“你怎的信那一套。这儿就是个人鬼做交易的地方而已——起码表面上是。”
江小猪太玄乎了。安岩打了个哆嗦,放慢几步跟沈公子凑到一块儿去,悄声问道:“神荼,这里究竟是干什么的?”
“交易。”沈公子压低了声音回答她,“不过,城下藏龙。”
“真的有龙啊?”
沈公子颔首道:“跟在我身边。”
安岩懂了。这就是“无需胆怯”的意思。神荼说话要绕弯子的。
“好。”
江小猪继续领着两人往前走,直至城门口,出声提醒道:“要进城了。”
安岩点点头,示意他继续走。
江小猪从腰间拽下来一个玉佩,奇怪地看着她:“你们没有信物,要怎么进去噻?”
“信物?”安岩转身去看沈公子。后者从容地从袖间取出两张符纸,咬破手指,画了两道血符,将其中一张“啪”地贴在了安岩前额,挡了她大半的视线。
江小猪会意,不管瞪大眼睛的安岩,继续带路。行至城门,守城的侍卫不人不鬼,又把安岩吓了一跳。侍卫检查了江小猪的信物,却对沈公子和安岩熟视无睹,原来是血符起了作用。
这跟偷闯有什么区别?安岩腹诽。
入城后,空荡的街道平添了一股冷气,安岩四处张望,连个鬼影也看不到,顿时失望了不少。刚要转过头去找神荼问个究竟,便感到一股破风之力,直指她的面门而来。
她尖叫一声,忙伸手去挡,手心马上刺痛起来,下一瞬便被沈公子抓了手腕,她才意识到是密密麻麻的小针扎了她。神荼干的?来不及多想,那些针被沈公子一根根拔出来,又一根根扎在了她脸上。扎进去时像羽毛扫过一样不痛不痒,不待一会儿便起了灼热感,仿佛有什么东西,被针吸引着一点一点地从身体里往外冲撞,一边又流动着,最后全部集中在双眼。
安岩使劲眨着眼睛,忽然有一瞬间,牌坊桌椅的颜色都不见了,东西却实实在在地摆在那里,更诡异的是,她居然看到原本空无一人的街市热闹得摩肩接踵!耳朵也被灌进了大大小小的吆喝声、叫卖声,还有锅碗瓢盆叮当响的声音。
“这……这是?!”
“开眼。”
安岩已经看不清江小猪走到哪里去了,只是听到身后神荼的声音便安了心,继续前进。想想也对,普通人是看不到魂灵的,那么既然神荼给她开了眼,让她能看到这些,那是不是说明……她也不普通了?
不,还远不及此。安岩自己否定了自己的东猜西想。神荼的世界,好像她竭尽全力也无法触及分毫、遥遥而止,并且难以抗拒。
“神荼……小猪呢?”神荼收针后,安岩才敢再出声。
“他只负责带路。”沈公子说话说得毫无顾忌,看来江小猪已然不在他们身边了。
“他走丢了?!”
神荼无奈地摇了摇头,拉过安岩的手腕,两人拐进了一条小巷。
“他有他的事要做。我们的目的是龙。”